奶奶说，爷爷是一名乡镇老师。上世纪四五十年代，他就在镇上的学校教书了，教的是语文。他写的粉笔字整齐漂亮，会写很多村里人不认得的字。我从奶奶怀念的神情中拼凑出爷爷那时的样子：白衬衫，黑裤子，袖口被磨得有些发灰。

爷爷是读书人，深知读书的重要。“只要想读，愿意读，我就花钱供你们去读。”奶奶讲，这是爷爷给我爸他们兄弟三个人承诺。我爸是老大，他和二叔读到高中时就不再留恋学堂，出来打工赚钱，只有小叔继续读下去，直到大学毕业，现在也成了一名老师。

奶奶说，爷爷是一个挺好的人。爷爷性子好，不会跟别人吵架，平常说话很温和，远近邻里都喜欢跟爷爷聊天。谁家有喜事都会请爷爷去吃酒，托爷爷用毛笔写一副祝福语。村里的小孩经常放学后缠着爷爷，让他讲完上课时提到的故事。爷爷慢悠悠走，讲古今中外的故事，描绘大山之外的风景。小孩围在他四周听，懵懂的心里种下对远方的向往。

但奶奶又说，爷爷比她活得明白，也下得狠心。表叔有段时间经常到我们家里，陪爷爷奶奶聊家常，偶尔留下一起吃饭，关系慢慢变得热络起来。有一次在饭桌上，表叔不经意提起，最近要出去打工，手里缺钱，希望奶奶能借点钱给他，等他领了工资就还。奶奶看着表叔老实的样子深信不疑，回屋里翻出贴身小布袋，摸出几张边角泛黄的纸票，回到桌前便把钱塞给了表叔。爷爷在一旁告诫表叔要好好做事。一个星期后，表叔再次到我家，胡子拉碴的，身上还有一股浓重的烟味。奶奶问他工作怎么样，他支支吾吾说被兄弟骗了，又问奶奶借钱。爷爷感觉不对劲，盯着表叔问钱去哪了，见表叔低着头不吭声就明白了：“你是不是根本没去打工，又去打牌了？”表叔惊慌抬头，在爷爷锐利的眼神中败下阵来，承认了。奶奶打着表叔的肩膀哭骂他糊涂，既无奈又心疼。爷爷将表叔拉出门口，说：“亲戚一场，上次给你的那些钱不用你还，我们也不会再借钱给你，以后不要再来了。”说完便关上大门，门外的表叔和一旁听见动静的邻居面面相觑。爷爷回头，见奶奶欲言又止，似乎是想求情，便说：“再给他钱，就是害他。”

奶奶说，爷爷是天上的仙官，不能在人间住太久。爷爷患上糖尿病那年，我才5岁。一大家子人在我家聚餐，晚上吃完饭后送爷爷回去，爸爸背着我走下楼梯，跟在爷爷身后。也许是喝了酒，也许是天太黑，爷爷走最后几级楼梯时摔了一跤。再见爷爷时，他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，医生讲他得了糖尿病。出院后，爷爷住进了我家，因此我家厨房里经常弥散着中药的味道。我趴在爷爷床边，天真地问：“爷爷，你是因为吃糖太多才得了糖尿病吗？”爷爷慈祥地摸摸我的头，夸我聪明，让我不要学他吃那么多糖，牙齿变黑就不好看啦。

奶奶说，爷爷笑的时候最好看。那天来访的人络绎不绝，都是来送别爷爷的。爷爷的照片挂在厅堂中央。照片里的他，剃着干净利落的短发，露出洁白的牙齿，像奶奶说的，真好看。

药汤浸染的那几年，爷爷日益消瘦，经常被病痛折磨得暴躁易怒，但对我，他却是温柔的。爷爷生日时，我用节省下来的零用钱到花店买了一盆君子兰送给他。我鹦鹉学舌似的把店主告诉我的君子兰的花语背给他听，乐得他哈哈大笑。

那盆君子兰放在爷爷的床头，被他精心照料着，没多久便开了花。花开了，但爷爷再一次病倒了。那盆留守在旧房间里君子兰，在爷爷走后，绿叶蒙上一层灰尘，不久也枯萎了。